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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上午十點--

巴士從旭川的郊野開向札幌,一路上不時有各種花田、菜圃相伴——紅色罌粟花、橙色鬱金香、黃色向日葵、綠色芥菜圃、時藍時紫的薰衣草……彷彿彩虹夾道歡送一般。進入市區,巴士繞到市中心停駐。

 

白雪兒站起發言:「大家在這一帶逛逛,我趕快去佐藤家,告知我要去東京的事,我快去快回,才能跟大家趕下午的飛機。」說完便先行下車,跑向紅白相間的電視高塔,在人群中進入巷弄裡。

 

一行人隨後下車,步行至大通公園,進入以花叢作圍籬的園中,見兩側皆有販售甜玉米的攤位,都紛紛買來,人手一根。半小時後,白雪兒跑回來與他們會合,林子涓再度招呼大夥上車。

 

在車子輕晃之間,白雪兒瞥見一街角,微愣一會兒,調整坐姿,靠著椅背,聽那幾家人暢談生活事。

 

右排的後方,吉健薰跪在椅子上,與後座的陳小書打鬧;宗伊郎站著整理相機,與林子涓在旁看熱鬧;甄行步則站靠著椅背,可以左右、前後地觀望。沈耘過來左排,坐在白雪兒身邊。

 

「還好嗎?」沈耘笑著,「玩得累不累?」

 

白雪兒回以笑顏,「很好啊!好玩就不感覺累。有這機會跟大家去一趟東京,很幸福。」

 

「好奇怪,我算是第一次見到妳本人,可是很喜歡妳,好像很有親切感。」

 

「真的嗎?謝謝。是甄媽媽您的親和力,讓我很容易跟您聊開。」

 

「我有親和力?以前在朋友圈中,是出了名的『冰山美人』,我不覺得自己有多美,可是很同意『冰冷』的形容。如果妳現在覺得我有親和力,那一定是被他薰染的。」

 

「甄爸爸嗎?」

 

「是啊!在這幾十年的婚姻中,我承認自己受他好的影響很多,他反而都一直承受不好的我。」

 

「怎麼這麼說呢?」

 

「我啊,除了大家所認為的氣質好、有才華以外,沒什麼好的品格。唉!氣質好,那是在人前裝淑女,其實脾氣壞得很;有才華,那是因為想炫耀我讀過很多書,其實也是虛榮、好強,我怕被人看到『沒學問』的一面。」

 

「哎呀,每個人都有優點和缺點,不是只有您最壞,我也很壞啊,以前就常欺負甄行步。呵!」

 

「大男生學學和女孩子相處,是有必要的,妳不必為過往的事一直責備自己。自責也是一種心靈的枷鎖,會使妳無法敞開自己哦!關著心門,即使別人想關懷妳,妳也不能放膽去享受,反而視為人情債,這樣妳會很辛苦。有時候,接受關懷也是很幸福的。」

 

「嗯,我了解。」白雪兒略微抬眼,正迎著甄行步的微笑。

 

沈耘站起,移步至走道,拍著甄行步,「你坐下聊,我去跟你姑姑們講講話。」說著便走向前排座位。

 

甄行步跨進位子坐下,「跟佐藤家講好了?可以去玩嘍?」

 

白雪兒微笑點個頭,眼神一閃,又轉向正面,低著頭。

 

甄行步靜靜地看著她,默然不語,伸手輕輕搭著她的手。

 

白雪兒側過頭來,「不好意思,現在我有點累,想睡一下。」眼簾一闔,又挪正身子靠著椅背。

 

甄行步輕捏她的手指,拍一拍,「睡吧。」說著轉頭看向右排一前一後的吉健薰、陳小書,欣賞兩人吵鬧的景象,「小書啊,妳能把阿薰變成吵鬧的『鴨子』,還真有妳的。」

 

「什麼鴨子!」吉健薰皺起眉頭,「我在跟『妹妹』建立手足感情,告訴她很多小宗的祕密,讓她更了解他啊!」

 

宗伊郎拿起角架,戳著吉健薰的肩側,「說我什麼壞話?」

 

「說你今天一直盯著美女拍照,雪兒啊、子涓啊,叫小書多注意你。」吉健薰一邊看向甄行步,「雪兒被偷拍很多哦!你找小宗算賬吧!」

 

甄行步笑一笑,「小聲點,」指指白雪兒,「她睡了。」

 

吵鬧的三人才「熄火」。林子涓揮揮手,使甄行步轉過目光來,一邊指著自己的眼睛,一邊指指白雪兒。甄行步轉頭瞄一眼白雪兒,見她睫毛浮著淚滴,臉頰上也有珠鍊般的淚痕。

 

甄行步輕捏她的手,臉靠近她的耳旁,「怎麼了?在哭嗎?」

 

白雪兒仍閉著眼,輕抿著嘴,勉強擠出一絲笑意。

 

「妳從剛才一上車,我就發現妳神情不太對。有什麼事嗎?」

 

「沒什麼……」白雪兒反手捏緊他的手,「你自己要小心……」

 

「啊?我要小心什麼?」

 

「我看到他了。」白雪兒終於睜開眼,「車窗雖然是暗色的,可是我感覺他在盯著我,不知道是不是跟蹤,視線一直跟著我上這輛車。」

甄行步伸手摟住她,「不要怕。」隨即轉頭看向另四人,「雪兒看到那個人了,我擔心她被跟蹤了。」

 

「我反而是擔心你。因為他以前真的跟蹤過一個男生,跟到人家出差的地方,正面對上,說曾經在一家店裡玻璃窗內,看到對方騎車送我回家,威脅對方不准再跟我走在一起,否則要同歸於盡,好可怕……那男生只是護送我回家,還被他恐嚇,我很難過……」

 

甄行步收緊摟她的臂力,「不要怕,我不會有事的。倒是妳自己,還留在這裡,他會不會再找上妳?」

 

宗伊郎攀著椅背,湊近甄行步、白雪兒,「雪兒姊,妳勇敢說出那人長什麼樣,讓我們可以想辦法幫助妳。」

 

吉健薰放下腿來,一跨坐著扶手,「找他出來談判,有什麼事都講清楚。」

 

「吉健薰,你也不能被他遇上。因為他曾經看過我的一堆照片,當中有我和你的合照,他質問我:『這男的是誰?』我說是以前同校的校友,他的臉色立刻垮下來,質問我為什麼還留著,我說是學生時期的留念,他竟然搶過照片,撕掉,一點都不尊重那是我的東西。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,被他的變態舉動嚇到,之後他就常常為『有哪個男生跟我走在一起』而爭吵……」

 

陳小書也側過身子,看向白雪兒,「妳就報警嘛!比較有人身安全的保障。」

 

林子涓發問:「他知不知道妳住佐藤家?」

 

白雪兒點頭,「知道,可是,我不知道剛才他有沒有跟蹤我。他在札幌工作,也常往東京出差,常常兩邊飛來飛去,我很怕在東京又遇見他。」

 

換吉健薰發問:「他叫什麼名字?記得妳說過他是台灣的人。」

 

「洪政明。」

 

吉健薰眼睛一亮,「不會吧?」引來另五對目光。

 

「我以前的同學有個室友就叫洪政明,我們還玩過籃球哩!」

 

「天啊!」林子涓摀著額頭,「不會是同一人吧?」

 

宗伊郎隨即翻出筆記型電腦,接上數位相機。「雪兒姊,我剛才,是有跟拍妳跑去對街的影像,和妳跑回來的影像。本來是想要捕捉『人在都市街道奔跑』的樣子,可是現在,妳要不要看一下照片,看對街有沒有他正好站在那裡?」

 

白雪兒站起,挨近宗伊郎的電腦,另四人也湊過來。

 

盯著兩張照片,審視了一會兒,白雪兒抬頭看宗伊郎,「謝謝你,你的藝術照成了我的指證資料,他是在裡面,」一邊指出位置,「就是他。」

 

吉健薰更湊近看,「啊……什麼!是他沒錯……可惡,他竟然欺負妳!子涓,能不能請司機先生停車一下,或繞回剛才那邊?我去找他……」說著便朝車頭走去,甄行步也作勢要跟上去。

 

「不要啦!小宗拉住他!」白雪兒一邊急拍宗伊郎手臂,一邊扯住甄行步。

 

宗伊郎跨出一步,手一伸,拉住吉健薰,「站住!」

 

這些舉動引起前排父母們的注意,紛紛看向後排的六個年輕人。

 

白雪兒拚命搖頭,「不要衝動啦!不要理他,也不要擔心我,不會怎樣的……」

 

吉健薰被宗伊郎拉回,推進右邊靠窗的座位,「聽雪兒姊的話,別衝動!」宗伊郎一屁股坐在外側位子上,堵住出口;左臂一伸,也擋住甄行步的出路。

 

甄行步只好坐回原位,看著白雪兒,「可是妳還是會害怕。我贊同健薰的想法,有機會還是跟那人當面談清楚。」

 

白雪兒仍然站著,對回望的長輩們搖搖手,「沒事,不要擔心。抱歉,一陣騷動打攪了大家。」

 

陳金旺揮揮手,「雪兒啊!妳有什麼困難和需要,可以講出來,沒關係啦!」

 

「是啊!」甄士站起來轉向白雪兒,「不要怕,難得能在這裡認識妳,也許我們這些長輩可以幫助妳。」

 

白雪兒凝神靜思,眼光瞄過每一個人,低下頭,輕咬下唇,約莫一分鐘,再抬起頭,「好吧!我說一下好了。」接過傳來的麥克風,坐下。

「我第二次來北海道的時候,在和同伴籌辦語文教學班的期間,認識了一位從台北來唸書的男生,叫洪政明。因為他常到佐藤家的麵店吃晚餐,就認識了我。因為都是台北人,在異鄉特別有親切感,常常聊得很開心。我們就在開心的情緒中交往了。而他因為比我早來北海道,環境和路線都比我熟悉,所以他常主動邀我出去玩,札幌周邊的鄉鎮都去過。」

 

「可是,開心了半年後就變質了。問題都出在:原本都在札幌近郊玩,當天就可以回家。有一天,他帶我去很遠的地方,無法當天來回,到了晚上,拉著我想走進最近的旅館,說他累了,必須在旅館過夜。我不喜歡這樣,在這方面很堅守原則。我堅持要趕夜班車回家,他嫌我麻煩、掃興,不想幫我找到車站,就自己進去了。我站在外面,只好自己問路,加上用手機聯絡佐藤家,他們才幫助我找到車站。趕回家之後,已經過十二點了。」

 

「三天後,他來找我道歉,說下次不會這樣了。我是原諒他了。但是我也避免給他機會,就堅持不再和他單獨去遠方。一開始他都同意,後來幾次約會,他就常常用嘲諷的語氣笑我,『太保守了,都什麼時代了?貞潔烈女已經是老古董了!』我很反感,開始警戒他這個人,漸漸減少和他的約會,他就反過來找我。」

 

「他找我,我還是會見面,把我的立場講清楚。可是,他變得沒耐心聽,還說我們同居好了,可以更了解彼此個性。天哪!他有沒有搞錯?我當然拒絕。直到有一天,店裡休息,他趁著沒人在的空檔,直接從邊樓上到我和雪子的房間。他敲門,我以為是雪子回來拿東西,沒多想地開了門,他就一腳跨進來,我對他的行為很生氣,趕他出去,他還愛理不理的,亂看我的東西。」

 

「我的留言板上貼著兩張相片,一張是我和吉健薰的合影,那是我們在新詩創作期間,在他系辦前合照的;另一張是我和甄行步,那時我們在採編實習課中被分在同一組,那張照片算是成果展的合照。總之都是我的校園回憶。」

 

「但是,洪政明很不尊重我,一手扯下吉健薰的那張照片,問他跟我是什麼關係,我說是同校的朋友,他竟無理取鬧地說我戀棧過去的情人,這就是我不愛他的關鍵,順手就撕掉!我嚇一跳,大罵他亂撕人家的東西,他不理我;又問另外那張是誰,我怕他又要撕,立刻衝上去,用手摀住,在跟他拉扯之間,我忍不住罵他,說我這兩個同學都是功課好、品格好、有禮貌的人,不像他這麼沒品,他就賞我一個耳光……後來,雪子的哥哥、弟弟回來了,大概是聽到樓上吵鬧,就進來看看,剛好解救我,把他趕出去。那次之後,我就不再接他任何電話,更別說約會了。」

 

「日後,佐藤一家人為了保護我,刻意不讓我在外場端東西,叫我到廚房裡面。佐藤伯伯都會幫我留意他,當我的警衛。如果我要外出買個東西,他的兩個兒子,也就是雪子的哥哥、弟弟,都會輪流當我的保鏢。可是,他還不死心地天天來找我,他們幫我擋,他就鬧場。後來,也意外地在別處見到面,他纏我,我就罵他,罵得他受不了就又給我巴掌。」

 

「這種惡質的會面有四次。第四次,他跟蹤我到一個巷子裡,趁沒人的時候拉住我,想帶到角落裡談話,我不要,爭吵了一陣,想逃開他,他拿著可能是剛買來、還提在手上的皮帶,朝我丟過來,皮帶頭的鉤鉤就劃過我的額頭……我只有拚命地跑,跑到教學班,有男生出來幫我擋……就這樣,我一直躲他,他就不時地騷擾佐藤家和教學班,恐嚇凡是跟我走在一起的男生,我很害怕,也覺得很對不起他們……」

 

「其實我也有錯。當洪政明想跟我談話的時候,如果我好好地談,也就沒事了。可是我自己沒耐心,不喜歡一直被纏著問話,就罵出很難聽的話。第一次是罵他沒品;第二次是罵他整天纏我,不好好唸書,拿不到學位活該;第三次是罵他沒錢、沒地位還想追我,有本事就拿名牌衣服、鑽石來獻給我;第四次……他說他認出另外那張照片中人是誰,還叫得出名字『甄行步』……我嚇一跳,他吼著我問,要知道我跟甄行步有什麼關係,我說只是同學,他不信,還說他有辦法找到甄行步……我慢慢後退遠離他,丟出一句話:就算照片中人是我的夢幻,我也寧可要那『夢幻中的鑽石』,也不屑他這『石頭』……他就丟出皮帶……」

 

「不管是吉健薰,還是甄行步,我都很怕被洪政明碰上。我不知道他怎麼認識甄行步,也不知道他認不認得吉健薰,總之,我很怕他做出可怕的事。健薰,對不起,我沒有顧好你的照片……」

 

吉健薰跪坐椅上,看向白雪兒,「沒關係啦!妳自己的安全都受威脅了,還管我?」

又看向甄行步,「老哥,聽見沒?人家小姐已經透過故事向你告白了,怎麼樣?要不要和我合作,一起來救美?」

 

甄行步點頭,「那還用說?你有什麼戰略?」

 

吉健薰拍拍宗伊郎,「Notebook借我。」接過電腦就轉身坐下。

 

陳小書攀著椅背,探頭偷看吉健薰的動作,「你要幹嘛?」

 

「哥哥辦事,妹妹別管,去幫雪兒排解恐懼。」

 

陳小書只好轉向白雪兒,「好感動哦!妳還保護步哥的照片。」

 

林子涓也加入,「對呀!那『夢幻中的鑽石』,現在正坐妳身邊耶!真的是美夢成真,好幸福哦!」

 

霎時,白雪兒紅了雙頰,「我那時……是想起曾經對同學發脾氣,也包括小步,有點後悔以前沒有好好對待同學。口舌不饒人是我的壞習慣,以前的同學都很包容我,可是,我不珍惜,還是很任性地罵人,換來洪政明的巴掌,可能是給我的教訓……」

 

「怎麼這樣子想呢?」宗伊郎回頭看白雪兒,「聽妳剛才講的罵人話,還好啊!沒有多惡毒,對他應該是名副其實吧!」

 

白雪兒調整麥克風,「謝謝大家耐心地聽我說故事,我想……大家不要擔心了,我沒事。這次能跟大家一起旅遊,很幸福,不但遇見同學、校友、網友,還得到許多的關懷。待會兒要去東京,我也很興奮。大家可以繼續欣賞風景,把握北海道最後幾小時的映象之旅。」說完站起來,便請前座的宗家夫婦將麥克風傳至前排。

 

白雪兒坐下來,後發現宗伊郎、陳小書、林子涓還一直側過頭來看她,訝異一問:「怎麼了?」

 

宗伊郎跨出位子,坐在扶手上,看著左前方的白雪兒,微微一笑,「我發現……妳也很會跳開話題,巧妙地轉移話題,跟我大表哥不相上下。當然我知道,妳是不想讓我們為妳操心,可是,希望妳也能接受我們給妳的幫助。」

 

白雪兒略微噘嘴,隨即一笑,「我知道啊!我正在一點一點地敞開心扉,享受你們的關心,很溫暖……當初只是和子涓約定這行程,知道小書和她爸媽要一起來玩,完全不知道你們這隊伍裡有我的同學和校友,詫異之後是驚喜。」

 

看看甄行步,又抬眼瞄描宗伊郎、陳小書、林子涓,白雪兒又說:「雖然和健薰互相鬥嘴,有時候還損他、糗他,但是他畢竟還是不錯的校友,我保留跟他的合影,就是為以詩會友的校園時光留下回憶。而保留跟行步的合影,是因為和他同組作採編實習的那段日子,我看到了他的耐心、寬容和為人著想的特質,他一直是我的榜樣。」

 

甄行步側頭一笑,「我哪是什麼榜樣?如果沒講我嫉妒健薰的那段故事,妳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……」

 

「談戀愛就好好談,不要變成辯論社。」發話的是又跪坐起來的吉健薰。

 

白雪兒先是一愣,然後笑著,「麻煩你也留意一下身邊的人吧!有人喜歡你都不知道。」

 

「誰啊?」吉健薰皺起眉頭。

 

「自己去發掘吧!我想再小睡一下。」白雪兒丟下話就側頭闔眼。

 

一小時後,車抵新千歲機場,JAL班機帶著旅客飛往東京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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