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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天一大早，八點半，吉健薰在工作前發出一封e-mail。下午六點，趕完稿件，送交製版廠的外務帶回去。伸個懶腰，喝杯茶，隨即查看e-mail信箱。
「還沒回信啊！」吉健薰垮著臉。
「你發給誰啊？今天老是看你心神不定的，三不五時看一下e-mail，你平常是很難得盯著e-mail的，都是客戶打電話問你收到沒，你才勉強看一下。」發問的是甄行步。
「被你猜中了，他是對林子涓有興趣，在等她回e-mail。」接話的是宗伊郎。
「真的？」甄行步挑高眉頭，微笑著，「別急，搞不好她在想要怎麼回應你。」
「你e-mail怎麼寫的？」宗伊郎湊近吉健薰的座位，「能看一下嗎？」
吉健薰想了幾秒，「好啊，反正只是打個招呼，不是情書。」順手點一下Word檔，準備開啟檔案。
甄行步也趨近吉健薰桌位，微傾身子，「你還存檔？打個招呼要這麼正式嗎？」
「你們也知道我打字慢，每次在鍵盤上要摸索很久，加上要斟酌用字、文句，會花很長的時間，好不容易打完字，萬一忽然來個當機或斷電，那我剛才打的東西都會不見，白花力氣，到時候還要重打……所以我乾脆先在Word檔打好、存檔，確定可以了才發出去。」
宗伊郎更湊近螢幕，「打個招呼要打多少字？兩三句還怕什麼？」
檔案開啟，畫面刷地列出文字內容－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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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站長室】的〔林子涓〕：你好！
因為你承認是站長，說可以從【站長室】找到e-mail address，卻又不明說是男是女，在一切都還摸不清頭緒時，暫時先如上的稱呼你。
〔林子涓〕這名字不但好聽，還會讓我聯想到－－蒼翠的山林+纖細的竹子+涓涓的溪流。
你不用暱稱，雖然你不認為有什麼大不了，但我是真的肯定－－你很勇敢！
我不敢用真名上網，因為怕遇見熟人，尤其以前的同學，萬一留下丟臉的言詞，被他們看到，就很慘了！
網站聊天時，我有提到我是網路文盲，若被熟人「看到」，更加丟臉。
你也喜歡看「人」嗎？也許我們可以分享「看人」的心得。
我從來沒有網友，能夠上貴網站，跟你聊天，讓我有了一位網友。
這第一封信，算是打招呼。如果你願意繼續當我的網友，就請回應，日後可以保持聯繫。
上過貴網站的
網路菜鳥上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「哇嗚！好『簡短』的招呼哦！」宗伊郎驚呼，「你的招呼真熱情，一直主動地表達自己，跟你冷冷的外表不太一樣哦！」
「而且你也把自己壓下來了。」甄行步一手按住吉健薰肩膀，「網路文盲？網路菜鳥？看得出你願意放下身段了。」
吉健薰輕抿嘴唇，「我再不虛心點，可能都沒人要理我了，除了兩位仁慈的表兄弟。」
「你有來信顯示哦！」宗伊郎瞄一眼螢幕下方的訊息，「有人要理你了。」
吉健薰點進收件匣，果然有一件，點開信文－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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請問「網路菜鳥」是哪一位啊？
〔林子涓〕是我的名字沒錯，我也是站長沒錯，可是我不認識你耶！
網站聊天？對不起，最近太忙了，我連自己的網站都沒空上去，怎麼會和你聊天？
突然收到這麼長篇的信，卻是我不熟悉的人，我有點嚇一跳。
你說的話，我也看不太懂。
抱歉！這樣好了，如果你真是認識我的朋友，你就直接以真名寄來好了，否則，我有點害怕，因為以前收過莫名其妙的騷擾信件。
如果你再用「網路菜鳥」回應，我會殺掉哦！
林子涓鄭重聲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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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啊……！她反而被嚇到！」宗伊郎皺著眉頭，「你快用『吉健薰』回她，別讓她害怕。」
吉健薰依言而行－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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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子涓小姐：不要害怕！
我是吉健薰啦！認識吧？應該記得吧？就是妳那好朋友陳小書的「死對頭」。
「網路菜鳥」真是我的寫照，本想當暱稱，沒想到嚇到妳，抱歉！
吉健薰鄭重回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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吉健薰點下「傳送」，「我這線路跑得很慢，她不可能現在收到。」
「你晚上再等等看。」宗伊郎一邊關電腦，「下班了，去吃飯好嗎？我好餓！」說著就起身。
「好啊，走吧！」甄行步回桌位收拾東西。
吉健薰仍坐著不動。
宗伊郎扯一下吉健薰短袖，「你要在這枯等啊？搞不好她到晚上才收到，再回信給你，可能也要到半夜。走啦！」推著吉健薰起身。
「好吧！」吉健薰關上電腦，站起來，隨同甄行步、宗伊郎走出辦公室。
進餐時間－－
「奇怪，她沒上網站？」吉健薰嚥下一口飯，「那昨晚跟我聊天的『林子涓』是誰呀？冒充的？」
宗伊郎點個頭，「有可能哦！」
甄行步喝口湯，瞄一眼吉健薰，「不會是惡作劇吧？」
吉健薰搖搖頭，「不太像，語氣滿誠懇的，好像很了解『林子涓』，因為她的自述部分，跟我所認識的林子涓差不多，我就肯定是她，沒想到『林子涓』卻又來信說根本沒上網。」
宗伊郎微笑，「等她回信就知道真相了。」
吉健薰點頭，進食，約莫一分鐘的安靜。
「步哥，你剛才說我『把自己壓下來』、『放下身段』，是不是你也認為我一向都太驕傲了，才需要『放下』、『壓下』？」吉健薰回看甄行步一眼，隨即又側開目光，看著盤中菜。
甄行步咀嚼著飯菜，也靜默了一分鐘。
「不要客氣，是就說是。」吉健薰再次抬眼，「我沒有多少知心好友，能真正跟我實話的也只剩你們了。」
「是。」甄行步簡潔吐出一字。空氣凝結了十幾秒。「你一直是站在高處，眼光高，標準高，好像站在高台上。你想，從高處往低處看，那種視線角度，可以用什麼詞來形容？你是詩文能手，應該知道。」
「俯瞰？睥睨？」吉健薰抬眼看著甄行步。
甄行步想了半分鐘，「往低處看，如果是以關懷、欣賞的態度，可以稱『俯瞰』；如果是以拒絕、輕視的態度，就算是『睥睨』吧？」
「你們知道我是屬於第二類型。」吉健薰收住要接續的話，安靜地吃著菜。
「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。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。你會站在高處，是因為從小到大，你對自己的課業，或說是自我期許很高，以致求知欲很強；你的努力目標都是以著名大人物為準，你全部的精神都投入；所以，看到周圍的朋友在吃喝玩樂中度日，很看不慣，也不想加入；久了之後，你就更沒興趣，自然就疏遠了。『睥睨』的感覺就形成了。」
吉健薰未接話，只靜靜地點頭。
宗伊郎勾攬著吉健薰的肩背，「『吃喝玩樂』也不見得就是壞事，那就是生活啊！像我們現在不就是在『吃喝』中嗎？上次去北海道旅遊，不就是在『玩樂』嗎？如果整天不幹正事，一味地「『吃喝玩樂』，當然不好；可是在忙碌的工作之餘，有時『吃喝玩樂』可以帶來好心情。生活嘛！就是從這些小地方去體驗。」
吉健薰低著頭，「我發現：當我試著進入生活、試著踏入大家的圈子時，我愈發顯得什麼都不懂。我想我需要『歸零』吧，回到『沒有』的狀態，像一個空罐子，才能有新的什麼注入，否則，我可能到老了還是什麼都不懂。」
「共勉之！」甄行步回應，「我這樣說，是因為我也需要常常『歸零』，才能常保虛心的態度。」
「拜託你們一件事……」吉健薰看一眼表兄弟二人。
宗伊郎收起手臂，故意正襟危坐，「有何吩咐？」
吉健薰擠出一抹笑意，「吩什麼咐？請你們以後別再叫我『大詩人』、『才子』之類的，我壓力很大，而且是個諷刺。不是怪你們諷刺我，是我自己覺得不配這稱呼。以前學生時代，我所崇尚的寫詩，也不過是模仿、套用古人的作品，其實一點自創性都沒有；吟詩嘛，現在回想起來，還真的只是附庸風雅而已；自以為那樣會比較有氣質，格調比較高；而現在仔細想想，真是一種很虛空的虛榮心，真的是虛無縹緲。我想，現在，我要從那虛無縹緲的『高山』下來，不單單是低下頭看，更要走下山，真真實實地走進跟大家一樣的生活。所以，我現在是個什麼都沒有、什麼都不是的人，把我當幼稚的小孩或再大一點的少年，都好。」
宗伊郎又伸出長臂，勾攬著吉健薰的頸肩，「你怎麼會『什麼都沒有、什麼都不是』？你至少『有』我這愛你的表弟啊，你也『是』我所愛的表哥啊！如果你變成少年，那我就是兒童囉？你是小孩的話，我就是嬰兒囉？」
甄行步噗哧一聲，「兩位『小朋友』，你們的『兒童餐』－－大碗麵、大碗飯、大碗湯、大盤菜，吃完沒？我想回去了，小宗你要跟我走，還是待會兒自己走？」
「一起走吧！我們不早就吃完了？」宗伊郎說著站起來，「你呢？少年小哥？回家吧！搞不好子涓回你信囉！」
吉健薰笑著起身，「是！兒童小弟！」尾隨著表兄弟二人，離開餐廳。
「你們別老是在那比小、裝小，」甄行步說著看一下兩位表弟，「反正我都比你們老，沒有當弟弟的榮幸，一直被叫『老哥』，也是我的壓力耶！」
「好啊，如果你不介意『我們不尊敬你』，以後我們就叫你『baby小哥』好了。」說這話的是吉健薰。
宗伊郎咧開嘴，「哈！baby小哥！」
「baby？呵，隨便你們！」甄行步抿出微笑氣音，「那位『少年小哥』，你也別怕『走下山』後會沒人理你，至少我，還有小宗，會在你一左一右。要『歸零』，共勉之；要『從零開始』，你也不是孤單的，我們也一樣，一起走吧！」說著伸手拍一下吉健薰。
吉健薰點點頭，默默地走著，一直到分岔路口，「我回去了！謝謝兩位！」
宗伊郎揮個手，「謝什麼？趕快回去收信，明天聽你的捷報！」
甄行步也揮個手，「順便告訴你：雪兒e-mail來告訴我，你上她們的網站，很客氣，好像怕說錯話的小孩，所以要我轉告你－－Sunflower是她。你不要為了猜測而苦惱，也不要被她的話嚇到，而不敢再上她們的網站。她說不要在你想跨出第一步的時候，潑你太多冷水，以免你感到孤單。」
吉健薰想了幾秒，「那她怎麼知道『網路菜鳥』是我？」
甄行步回答：「因為你的對話，以她對你的認識，不用猜就知道。她說：其實你的內心很單純。子涓也是個單純的女孩，你要把握。」
「快回去收信啦！」宗伊郎揮手作趕人狀。
吉健薰笑了，揮個手轉身離去。甄行步、宗伊郎也向住處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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